给裘德的一封信
亲爱的裘德：
你好！
当我知道你死了的时候，我并没有感到这么惊讶，相反，我可能是第一次如此庆幸一个人的死亡。甚至对于你能坚持这么长时间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为你的死亡而哭泣。
裘德，我没有办法想象你曾经历过的那些可怕的事情，更没有办法想象那些事情所带来的痛苦，到底是怎样在你的余生里做到如影随形，成为你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感同身受是一个傲慢的词，我猜想你也应该对此嗤之以鼻。你知道不会有人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，是如何让你一步一步变成这个模样的。所以你也就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觉得，那些刻进你灵魂里的如黑色黏液一样的绝望与愤怒，才是你最真实的模样，而并不会有人因此而接纳并理解你。
你选择了最简单的那条路，把那些东西藏起来，把16岁以前的你锁在心里最隐秘的房间里，把那段污秽屈辱的过去彻底埋在你的心中。你想，这样你是不是就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？
但事实上，一部分的你永远留在了卢克修士为你亲手建造的林中小屋中了。我可怜的裘德，那就像是你呆了整整一辈子的监狱。
事实上就是，你从未有一刻忘记过那些事情，卢克修士几乎是哄骗的语气，汽车旅馆里来来去去的那些人，进入过你身体里的东西，留在你身体里的东西。特雷勒医生那句几乎是挂在嘴边的蔑称，你记得，他开着车在后面追着你，你就像一个垂死的动物，拼命逃窜，剩下的只是跌倒在地时被车碾过去时直冲脑袋的剧痛，和伴随了你一生的残疾。（也许你不想承认）
裘德，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你是如何活下来的。你到底是如何背负着这些沉重的镣铐，坚持了这么久的时间？
手臂上的割痕，你可能会这样回答我。那是卢克修士交给你的方法，难受的时候，就割一下自己，之后你会感觉好很多。
那些遍布了你手臂每一寸肌肤的深浅不一，新旧交错的伤疤，是你努力想要活下去的证据吗？伤疤这么多，割得这么深，那是你留恋这个世界的证明吗？那个被你粘在水槽地下，装了棉垫，刮胡刀片，酒精棉和绷带的塑料拉链袋，是你对自己的惩罚吗？
不，不是的。我的裘德，你需要这个塑料拉链袋，是因为你只会用这种方式，把心里没有办法和别人言说的痛苦，转嫁为身体上的痛苦。
你知道那些身体上的伤疤总有一天会愈合的，但是你的心不会。
你的心永远都好不起来了，你开始向往卢克修士为你打造的林中小屋的那一刻开始，你的心就已经坠入了无边的深渊，就像是一块白色的布，被扔进了黑色的染缸里，顷刻间就覆灭在一片乌黑中。即使你后来从染缸里爬出来了，但是却已经没有能力改变自己身上的颜色了。
“这就是相等公理。”你说。
你拥有了工作，赚了很多钱，住在富丽堂皇的公寓里，但是你本身还是相等公理的证明。X永远等于X，而你永远都是裘德。
不是别人眼中神秘莫测的裘德，不是在法庭上令人生畏的裘德，你从来就不是的。
你是裘德，是卢克修士的裘德，是特雷勒医生口中的男ji，是那些恶心的人身下专门用来发泄的容器。
而你把这些都怪罪到自己身上，当初是你自愿的。你不能怪卢克修士，不能怪特雷勒医生，那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，你就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
你也的确负责了，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责备自己，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自我厌恶。在抛弃了16岁之前的自己后，你花尽心思编造着故事，让所有人远离自己的过去，却还是不忘时时刻刻等候着。
等着有人发现你内心里的那头丑陋不堪的野兽，然后他们就会背弃你，厌恶你，然后他们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伤害你，就像之前你遇见的所有人一样。
我的裘德，你可能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。这些在你眼里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，也正因为在你眼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，所以才会让我如此心痛。
我的裘德，你真的有资格得到快乐的，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，你真的可以拥有得到快乐的机会。明明这么多人都在帮你啊！他们善良慷慨，无私到几乎不要求你的任何回报，他们真的很爱你。
裘德，我不仅在对你说，我也是在对我自己说：他们真的很爱你。
裘德，我知道你很痛，那种痛可能是不能被人理解，不能和别人说起的痛。没有人能化解那些痛苦的源头，连你自己也不可以。它就像是一场恶性肿瘤，一点点地随着时间扩散得越来越大，已经没有药物可以挽救了。周围人的支持对于你来说，并不能停止那些疼痛的扩散。
即使是威廉也不可以。就算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威廉，永远不会放弃你的威廉，也不可以。
对于你来说，威廉从来就不是解药。准确的来说，威廉是唯一对你有效果的止疼药。他能缓解你的痛苦，让你觉得舒服一点点，但是绝不是能治愈你的神药。
但这并不能抹去威廉努力过的一切，不是吗？
不只是威廉，裘德，你要知道，不只是威廉在试图拯救你，还有好多人。马尔科姆，杰比，哈罗德，朱莉娅，安迪，理查德…只要是你一声令下，我相信他们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会赶到你的身边。
但是事实就是，他们都是止痛药，是你羞于吃下的止痛药。吃了就证明你承认了你身上的疼痛，也承认了造成那些疼痛的源泉，曾经，也正在真实，未来也将一直流淌在你的血液里。
但是正如哈罗德曾对你说过的，别人对你的善意，接下便是了。
裘德，我不止是对你说，我也是在对我自己说：别人对你的善意，接下便是了。
他们是想真心帮你的，裘德。无论你相不相信都好，他们都怀着最纯粹的善意，想要尽力帮助你。你不是麻烦，从来就不是，至少他们没有把你当成是麻烦，他们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好一些。
但是裘德，你好固执，你真的好固执。你曾有机会打开林中小屋的大门，就此踏出去，真正拥有新的机会，新的开始。但你没有。你看着站在浴室门背后看着你的卢克修士，你无法不相信林中小屋是你的归宿，无法不相信在你心里流淌的黑暗是你最终的归宿。
但是裘德，我不能体会你深重的痛苦，所以应该也没有资格说你这是固执吧。但是我认为，痛苦应该是不可以拿来量化比较的吧。无论是多一点痛苦，还是少一点痛苦，都不会改变痛苦的本质。
又一个相等公理？我也说不清楚。但是裘德，我庆幸你现在不会觉得痛了，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，你都彻底解脱了，对你而言一定是一件好事情吧。
但我可能没有你这么固执吧，但愿没有。
我相信还有勇气相信周围人的善意，也愿意给他们机会，给自己机会。尽管以后还可能受到伤害，但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去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快乐的资格。
所以我大概不会变成你吧，我的朋友说我不会变成你的。
最后，我亲爱的裘德，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和你说再见。你可能会如影随形，但愿在你住在我心里的时候，我们能成为朋友。
一段不被人理解却会持续一辈子的友谊。
评论